遠行回來的子由剛剛卸下背包就跑到我這里,神秘地從衣袋里掏出一個紙包,謹慎小心地打開,一枝碧綠的七瓣扇形銀杏樹葉攤在他的掌心。“四個晝夜了,瞧,她還是如此碧綠,如此美麗。”子由歡快地說。
果然名不虛傳。早知道銀杏樹的堅強,千年時光在銀杏身上不過是彈指一瞬,離開母體四個晝夜的葉片居然還能如此光鮮靚麗,讓我在唏噓間感到人類在自然面前的渺小和微弱。
這是1500年前的銀杏樹葉,特意采回來與你泡水喝。”子由的話讓我驚訝得張大嘴巴。雖然喝了許久的茶,卻從未泡過這種新鮮的葉片,況且,沒有經過晾曬、殺青、搓揉、復炒的銀杏葉片含微毒。在我愣怔的當口,正學習喝茶的子由已經開始興奮地燒水、洗杯。看著他熱烈忙碌的身影,我閉上嘴巴,與他一起做泡茶前的準備。我對自己說:縱然是毒藥又能怎樣?子由能從遠遠的洛陽白馬寺帶回來一份與我共享的喜悅,我有什么理由拒絕這份真心的惦記?
我細心地把每枚葉片從枝條上扯開,雖然已經四個晝夜了,但枝葉間依然彈性十足,我甚至可以聽到枝葉拉扯中發(fā)出的陣陣嘆息。不由心頭一抖。想當初那枚埋在白馬寺的銀杏種子,經過1500年的歲月沖刷,破土,發(fā)芽,穩(wěn)根,開花,結果,會見證多少人間的悲歡離合?又會體味多少世事的滄桑變遷?有多少生靈來了又走,走了又來?又有多少故事開始了又結束,結束了又開始?
白瓷茶碗更加顯襯出銀杏葉片的碧綠和柔美,她靜倚其中,猶如臥蓮不著水。微晾的熱水澆注下去,葉片翩躚飛舞,我的心也隨之鶯歌燕舞起來。在氤氳茶煙中,一股清新的香氣從茶碗中飄浮開來。湯色清凈如初,沒有沾染一絲一毫葉片的色彩,含一口入喉,滿腔唇齒間卻留下春的氣息。
忍不住在心里叫了一聲好。
雙目微閉,我用足夠的耐心去回味那一口清香,我用足夠的細心去聆聽她在我身體里的每一步行走,茶香愈發(fā)清爽,流動愈發(fā)明快。真是不錯呀!好茶好葉片,好友好心情。
二泡,三泡,直至七泡,清湯依舊,香氣依舊。微酸,回甘。不由地感嘆銀杏的神奇。她在不覺間把味道留給了初遇的水,不問回報,不講代價,悄無聲息地來,安靜無求地走,轉身之間連一絲碧綠的色彩都沒有打擾水的寧靜。
銀杏,又名公孫樹,有雌雄之分,稀同株,花單性,因此,只有對望的雌雄花開才會結出如玉般的白果。子由帶回來的這株雄銀杏葉片,因為一直沒有對望的雌花,所以從未結果。枝葉繁茂間不見花團錦簇,根系發(fā)達中沒有碩果壓枝。她可否傷心可否落淚?可是花開無果又能怎樣?白馬寺千年的晨鐘暮鼓已讓她足夠莊嚴,第一古剎的煙香繚繞已讓她足夠慈悲。
熱水沖泡下的銀杏葉散發(fā)著孤獨的味道。千年孤獨,千年等待。捧起白瓷茶碗清爽的茶湯,品味七瓣葉片等待的滋味,我不知道,葉片所依附的那株古樹在白馬寺千年的修行中是否體味出輪回的苦痛和無助?如果再給她一次選擇的機會,她是否還愿意化作一枚孤單的種子,根植在古剎寂寞的土地上。
七泡茶后,子由忙去了。留下孤單的我和碗中寂寞的茶。
特意留了沖泡后的銀杏葉片,隔日看時她除了變成青綠色外,別無變化。浸泡前的碧綠,浸泡后的青綠,不由一嘆——春日才看楊柳綠,秋風又見菊花黃。滾滾紅塵中的一生到底能有多長?漫漫玄黃間的一念能否花開在心間?
放穩(wěn)呼吸,我為自己泡了一碗隔夜的銀杏葉。沒有飛舞,沒有輕盈,她安靜如處子,從容似如來。飲一口入喉,微酸,回甘。香氣依舊。打電話給子由,想告訴他沒有經過加工的銀杏葉有微毒。聽到那面他歡快的聲音,我終是沒說。已經飲下,為什么還要說呢?能有一份短暫人世間的真心惦念,縱然是毒藥又有何妨?